作家胡性能笔下的侯先光:打开生命之书

作家胡性能笔下的侯先光:打开生命之书

作家胡性能笔下的侯先光:打开生命之书

(化石网)据云南网(胡性能):在生命这本厚重的书里,每一个章节的书写者都是天选之子,他们执著、勤奋、始终如一。上苍的垂怜、机遇、偶然、巧合……从这个角度去看,地球生命的每一次发现,都堪称神迹。

回到古生物界,对于生命的秘密,上苍一直不肯轻易透露。古老生命以化石的形态藏身于泥土下的岩石中,相当于被时光雪藏。如果不劈开岩石,把包裹化石的层层外衣剥除,沉睡其间的远古生命就不可能被发现。所以我们说,每一块化石的发现都有其偶然性。但这种偶然性对于澄江帽天山动物群来说,天选之人则是中国人侯先光。

1984年6月19日一早,侯先光从昆明汽车站搭乘驶往澄江的汽车,两个小时后他抵达澄江县城,住进了县政府招待所。那一年的侯先光只有35岁,正是生命中充满热爱和好奇的年龄,可他却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到了澄江就去欣赏抚仙湖的美景,而是在安顿下来后立即开展工作。当天下午,他就步行20多里,到县城附近的野地去进行地质考察,寻找采集高肌虫化石的工作面。就在考察的过程中,侯先光无意听到了一个消息:当时的云南省地质一大队七分队正在山上的大坡头村勘探磷矿,于是侯先光又只身一人找到了七分队,住到了七分队驻扎的大坡头村。

从6月25日开始,侯先光每天花钱雇大坡头的一位村民与他一起上山采集化石,他们早出晚归,每天在山上干八九个小时,中午的时候只吃上山时带的两个馒头。按照两人的分工,大坡头村民先将剖面的石头挖下来,侯先光则用榔头将石头一一砸开,期待里面能够有他寻找的高肌虫化石。

一连4天,成千上万次的榔头锤击,却几乎没有什么收获。侯先光意识到,他最初选择的这个工作面是个失误,因为这个工作面打开之后,其中还有一个断层,这会导致地层的缺失,也意味着接下来的挖掘和敲打都可能不会有什么结果。6月30日,星期六,他结束了一天的采集工作,精疲力竭回到大坡头村。当天晚上,侯先光,这个年轻的古生物研究生失眠了,此前在昆明筇竹寺等地10来天的踏勘几乎一无所获,转战到澄江的洪家冲连续工作了几天还是没有什么发现,寻找不到化石,他的研究就会成为无源之水无本之木。换了另外的人,也许就打退堂鼓了。但执拗的侯先光并没有那样做,那一夜他想得更多的,还是寻找新的剖面。几天前在大坡村附近踏勘时考察过的那些大大小小的山头,在他失眠的那个夜晚,一一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对于人类寻找寒武纪生命大爆发之谜而言,这是黎明前最后的黑暗。挨过这个难以入眠的夜晚,1984年7月1日,一个后来影响古生物研究进程的重大发现,就在离侯先光睡榻不远的帽天山,等待着天选之子的到来。

尽管经历了连续的失败,但侯先光还是决定要重新寻找剖面进行探察,哪怕经过了一夜的失眠,第二天一大早,尽管天空下着雨,他还是与那位雇来的村民再次上路了。那天,跟随他一起上山寻找古生物化石的还有另外几个人,他们是地质队几个年纪20出头的小伙子,因为是星期天,他们休息,就接受了侯先光的请求,以每人每天5元钱的报酬,敲打村民挖下来的石头。他们踩着泥泞的山路来到了帽天山。这一次,侯先光没有沿着几天前踏勘时的线路,而是另辟蹊径对这座外形极像一顶草帽的山体进行了认真的考察,最终把工作面确定在了西山坡。许多年后,当我回过头去设想那一幕,我总觉得他当天的那一选择,仿佛是上苍对他进行了某种神秘的暗示。

古生物化石的寻找是一件相当枯燥的工作。每天席地而坐,一敲就是七八个小时。榔头高高举起又落下,成千上万次地重复锤击,不仅是个体力活,也是个技术活。有时,枯燥的锤击会让人恍惚,手指会被榔头砸得血淋淋,在野外,没有条件包扎,往往是用包装纸一裹,等疼痛稍微缓解,接着又敲击。

当然,敲岩石也要有技巧,通常是沿着石头的纹理敲,并要在瞬间判断石头里有没有化石,如果有,还要迅速判断化石价值的大小。敲开的石头如果没有价值,就要快速扔掉,因为每天敲开的石头数量惊人。侯先光认定了一个简单的道理:敲开石头的数量与发现化石的可能性成正比例,只有多敲石头,才有可能与有价值的化石相遇。

一早与他上山的那几位年轻的地质队员,受不了这种单调而枯燥的敲打,中午时就打了退堂鼓。那一天,简单的午饭后,侯先光坐在地上,继续锤击着眼前的石头。空寂的山里回荡着榔头砸在石头上的声音,单调、乏味、枯燥,从上午来到这个工作剖面,他已经砸了6个小时,依旧没有什么有价值的发现和收获。但事后看来,侯先光每一次榔头敲打下去,其实都在向一个惊天的秘密靠近。

下午3点过,当侯先光手中的榔头将一块石头砸开,他突然看到石头里镶嵌着一块半圆形的白色印膜,有五分镍币大小。这个发现让侯先光精神一振,他知道自己眼前敲打的这些石头所处的地层,以前就有不少人探寻过。1909年法国人就敲打过,此后许多地质工作者也做了大量的研究工作,可以说是当时研究得最为清楚的一个地层,这个地层有什么化石,业界都非常清楚,但出现在眼前的这个白色的印膜化石,他以前却从未见过。那一瞬间,侯先光意识到自己发现了一个新的物种。

侯先光将这块镶嵌有化石的石头拿起来仔细观察,他当时把这块化石当作一个双瓣壳节肢动物,半圆的直边代表绞合线,圆滑的弯曲边代表了腹边缘。没错,这是一块新的化石标本,有了这块化石,即使是之前的近一个月一无所获,这块化石也足够回报他之前的辛劳。新物种化石的发现,让侯先光极为兴奋,从上午干到下午累积的疲劳一扫而光,他更有力地举起手中的榔头砸下,每砸一下都充满了期待。突然,他又从砸开的一个石头里,看到了一块化石。那是个椭圆形的印膜,仿佛有一股电流洞穿了他的全身。这同样是一块以前从来没有人发现过的化石,侯先光怀着激动的心情把化石拿起来仔细端详,化石的形状太独特了。一天之中有两个新发现,让近段时间来的辛苦一扫而光,但那个时候,侯先光还没有意识到,这两块形状特异的化石出现,拉开了澄江动物群被时光遮蔽了亿万年的帷幕。

挖掘与敲击继续进行,多天来的采集工作让侯先光与农民配合非常默契,一块又一块的石头被农民从山体上挖下来,又被侯先光用榔头砸开。突然,一块栩栩如生的化石暴露在湿漉漉的岩石面上,这块新出现的化石标本长约5厘米,身体由前、后两个背壳组成。灵光乍现,侯先光发现此前敲开的两个新化石,实际上是同一个动物的前、后两个背甲。向前摆动的腿肢对称地分布在背甲之下,仿佛是在潮湿的岩层里上游动。而这块保存完整的软体附肢标本的出现,让侯先光惊愕不止。世界仿佛在这一瞬间突然静寂下来,他感到全身的血液像是停止了流动,拿着标本的双手止不住地颤抖起来,脑子里唯一的想法是,这类岩层里怎么会有这种化石?凭借过硬的古生物知识,侯先光判断这是一条寒武纪早期的无脊椎动物,属于加拿大布尔吉斯动物群中的一个重要成员“纳罗虫”,国外科学家认为纳罗虫是最早出现的具有弱矿化骨骼生命之一,可它为什么会出现在澄江?自己脚下的这块土地究竟还隐藏着怎样的惊天秘密?

澄江动物群初见天日的那一天,侯先光与他雇来的那位农民一直干到天黑,之后,他把那几块化石用棉花一层层包裹好,小心放在背包里带回宿舍。7月的云南,天黑得迟,等他们动身返回时,已经是晚上8点了,步行了一个小时,他们才返回大坡头村的住地。那天夜里,为察看方便,侯先光把那几块化石标本放在床铺下面。虽然连日超负荷的工作让他疲惫不堪,但侯先光难以入眠,兴奋、激动,令人难以置信的奇迹的发生,使得他一夜难以入眠,他会不时翻身起床,察看放在床铺下的化石标本,担心眼前的一切发生在梦中。

野外化石的采集,不仅辛苦,有时还伴随生命的危险。在帽天山发现纳罗虫化石之后,侯先光整天沉浸在兴奋中,以至于忘了可能碰到的危险。就在大规模采集化石的当天下午,侯先光采集了满满一马车化石,可是晚上收工返回大坡头住地的路上,马突然惊了,马车翻到了路边的沟里,当时,侯先光正反身坐在马车上,与车上的化石一起翻了下去,化石撒了一地,侯先光也结结实实摔到了沟底。所幸是一个土坡,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从坡底爬起来的侯先光顾不得浑身的伤,急着四处寻找散落的化石,直到把那些化石都收捡起来,他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回到住地一看,他的身上已是青一块紫一块,有的地方还渗着血。

1984年晚夏,当侯先光结束在云南野外的采集工作返回南京时,他带回了几大箱软体化石和高肌虫化石。侯先光来不及休息,立即又投入到紧张的研究中。第二年,他又先后两次到云南澄江,采集保存软体动物的化石。三次在云南野外的采集,长达200多天,其劳动量之大非当事人难以体会。但艰辛的劳动也获得了丰厚的回报,侯先光在云南采集到了数以千计的珍贵标本,有了这些珍贵的标本,澄江动物群的初步研究条件已经成熟。

从侯先光在云南澄江帽天山发现纳罗虫的那一刻起,澄江动物群的研究史已经揭开了令人期待的第一页。至今,侯先光博士和他的合作者——中外地质古生物学家进行了大量的科研工作,澄江动物群的基本内容已经基本清楚,目前已经发现了远古时代的17个生物类别近200多个属种,包括植物界的藻类,无脊椎动物中的海绵动物类、开腔骨类、腔肠动物类、栉水母类、叶足类、纤毛环虫类、水母状生物、节肢动物、分类位置不定类群等等。这些生物小的只有几毫米大小,大的几十毫米甚至更大,它们有的像海绵,像今天的蠕虫,像水母,像海虾,或者像帽子,像花瓶,像花朵,像圆盘……真是千奇百怪,美不胜收,是它们,共同呈现了距今5.3亿年前浅海水域中各种生物的奇异景观。

2012年7月1日,北京时间晚上10点30分,从俄罗斯圣彼得堡传来消息:经过第36届世界自然遗产委员会投票表决,认定中国“澄江化石地”是地球生命演化的杰出范例,符合世界自然遗产标准,正式被列入《世界遗产名录》。这一消息的发布,标志着“澄江化石地”历时8年的“申遗”工作尘埃落定。从此,我国有了第一个化石类的世界自然遗产。

将帽天山的地层打开,将澄江生命之书打开,会发现人类有限的生命史,在数以亿年的生命演变过程中短得几乎可以省略。相对于地球的生命之书,人类的生命史真的短促得如同刹那,它既不是这本大书的章节,甚至也不是这本生命之书中的段落,充其量,它也许只是这本书中一个不起眼的句子。如果人类要将自己的生命史延长,就要学会低调、收敛、谦逊、克己,善待世上的一切生命,包括善待人类自己。

这,也许就是侯先光发现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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