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访上海自然博物馆古生物化石修复专家底野力(一)

1982年,进馆学习古生物修复技术的第三年,底野力被评为先进分子,心里挺高兴的。图中,他正在修复一头古鹿,左手的尖头凿子,右手的小榔头,还有那只橡皮吹气球,是他

1982年,进馆学习古生物修复技术的第三年,底野力被评为先进分子,心里挺高兴的。图中,他正在修复一头古鹿,左手的尖头凿子,右手的小榔头,还有那只橡皮吹气球,是他三样最常用的“吃饭家伙”。他身后是古代水牛长长的角。

和老师、古生物教授谢万明一起修复恐龙化石。

和老师、古生物教授谢万明一起修复恐龙化石。

原始的恐龙化石,1980年代底野力和老师一起从云南禄丰采回来的。古生物修复的第一步,就是要一点点把骨头从石头里凿出来。

原始的恐龙化石,1980年代底野力和老师一起从云南禄丰采回来的。古生物修复的第一步,就是要一点点把骨头从石头里凿出来。

底野力,59岁,上海人。拍摄当天,正好有一车甘肃的恐龙化石运到,五个又大又沉的木箱。底野力换上蓝色工作服,帮忙卸货,还要尽快把它们装架,用于明年新馆的展出。有些

底野力,59岁,上海人。拍摄当天,正好有一车甘肃的恐龙化石运到,五个又大又沉的木箱。底野力换上蓝色工作服,帮忙卸货,还要尽快把它们装架,用于明年新馆的展出。有些恐龙骨架硕大,装架时得爬高爬低,人字梯是少不了的。

(中国化石网)据星期日周刊(谢岚):上海自然博物馆确定要搬家了。新馆明年开张。

积累了数十年的珍贵标本、化石、图书、资料……正在忙碌地运往它们的新家。

这次大搬迁,除了这些有形的物体,有没有遗漏一些珍贵、无形的东西?

一座城市,为什么需要一个自然博物馆?

本期“服务上海三十年”,拜访古生物修复专家底野力,听听他对这些问题的想法。

从25岁进馆起,底野力在这里工作了三十多年。明年新馆开门,他将退休。退休后,他想重去当年采集化石的荒漠,看看那里的恐龙化石是不是还完好地趴在那里;他想躺在戈壁上,看看星空是不是和从前一样低垂,仿佛伸手就能够着。

工作不能只论成败,有机会总结下,挺高兴的

在上海人的心目中,自然博物馆是个有些奇怪的地方。

一提到它,常常和“冷清”、“没落”这些词语联系在一起,似乎已经淡出了人们的生活。连“差头师傅”也会狐疑地问:侬是不是要去人民广场那个博物馆?

可是,它又始终牵动着人们的记挂。但凡一传出“关门”、“搬迁”之类的动静,总会引得媒体和市民前来打探、参观、叹息,似乎很担心失去它。

现在,上海自然博物馆有了一个确定的命运:它即将搬入静安区雕塑公园里的新馆,明年年中正式开放。

这时候,有个人的心情颇为复杂。

他叫底野力,自然博物馆的古生物修复专家。从1979年25岁时进馆算起,30余年的职业生涯似乎正好分成两段:前十多年,经历了博物馆的欣欣向荣;从1990年代后期开始,则目睹了它的沉寂。而明年,新馆开张之时,他也到了退休的年龄。

星期日周刊(以下简称星期日):底老师,博物馆要搬家了,你是不是很忙?

底野力:最近一阵是比较忙。老馆很多东西要装箱,新馆有不少展品要准备。过几天,还有从甘肃运来的新标本,我和徒弟要尽快装架,新馆要用的。

星期日:有没有什么东西,“搬家”的时候你特别小心?

底野力(打开电脑,显示出一张鳍龙的照片):这是我们从美国买来的化石标本,中生代的鳍龙,生活在水里,非常大。你看,它的牙齿修复得很好,几乎没有破损。一个古生物化石的头骨能保存那么完好的牙齿,是很少有的,真漂亮!对我们行内人来说,真是宝贝。它的头骨很薄,开箱的时候要很小心。(从裤袋里掏出手机)我为什么拍照呢?就怕坏了,万一坏了怎么修复呢?就按照这个图像来复。

星期日:我是因为“服务上海三十年”这个专题来拜访你的,你怎么看待这次采访?

底野力:昨天你说要来,我晚上在家想了想。你来采访我,我很高兴。毕竟一个人工作一辈子了,马上要退休了,对我的工作有一种认可和赞赏,对我走过的路有一个客观的评价,还是很宽慰的。另外,自然博物馆从一开始立项要建新馆,媒体就对我们挺关注的,你们用这么大的版面来报道,是好事。每个人的工作,不能只论成败的,我有机会总结一下,和年轻人说说我的老师、我的师傅是怎么怎么走过来的,我自己是怎么走过来的,对他们也许也是一种帮助。

星期日:自然博物馆冷清了多年,马上又要重新热闹起来了,这个时候退休,你是什么样的心情?

底野力:心情啊……能在退休前,看到新的自然博物馆建成也是一种宽慰。

星期日:不过,你的语气好像不完全是轻松。

底野力:这十多年来,你说陈旧也好,没落也好,(自然博物馆)就这么维持着,实际上处于一种停滞的状态。最近几年政府决定重建设新馆,新馆一开,来参观的人肯定会重新多起来,我心里是很高兴。不过,真正搞好一个博物馆,里面学问很大。有一点是可以肯定,我们的专业力量始终是一个软肋。

古生物修复专家是干什么的?

底野力的专业是古生物修复。

什么是古生物修复呢?

跟着底野力,来到自然博物馆六楼。推开一扇掉漆的绿色木门,是一间空荡荡的屋子,左边的墙根放着几块长溜溜的石头。

底野力弯腰,顺手拿起一块,搁在屋子正中央的小书桌上。即便是门外汉,也能毫不费力地看到,褚红色的岩石包裹着几块灰白色的骨头。“这就是最原始的化石。”底野力说,“是1980年代我和我的老师从云南禄丰采回来的恐龙化石。我们自然博物馆有这么一个工作程序,搞古生物的,每年都要出去采集标本。我这个工作,就得去野外采集化石。回来以后呢,把围岩里的骨骼修复出来,也就是一点点把骨头从石头里凿出来。”

底野力让徒弟缪克佳拿来一套自己的干活家伙。左手握住钢笔粗细的尖头凿子,抵住骨骼周围的岩土,右手握着榔头,敲打着凿子的末端,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这是早侏罗纪地层的恐龙化石,距今有1.9亿年了。它还是属于比较疏松、好凿的。再老一些的水生动物的化石,就没那么方便了,要坚硬得多,互相石化得厉害。”

他的手感很好,看似随意,却很精确。不一会儿,岩土就松动、掉落,埋在里头的骨骼一点点显露出来,却丝毫没有被凿子的尖头划伤。“化石就是这样一点一点、一块一块修出来的。这是个很有趣、也很寂寞的活。你看,这块马上就要出来了吧。”说话间,一块巴掌长、状如小树杈的骨头露了出来。底野力掸了掸敲下来的岩石粉末,高兴地说:“明显吧,这是一块肋骨,结构老好了!很可能是一条不大的恐龙。云南禄丰的地层是出产恐龙化石的地层,但到底是不是,要把更多的骨骼修出来才能确定。”“化石不可能100%的完整,碰到缺损的地方,我就要把它们复原出来,然后装架。”离开小房间,底野力又把我们带到了他的办公桌,打开电脑,继续讲解他的工作。

其中一张图片,是双臼椎龙的骨骼照,那是一种中生代的水生爬行动物。“你看,很多块骨头上都画有黑白两种颜色。”底野力滑动着鼠标,“白色部分是真的化石,黑色部分是人工修补上去的。我们这行,真的假的必须要标注清楚。”

“缺损的骨头,用什么材料修补呢?”“以前用石膏比较多。石膏沉重,装架费力,但质感好,尤其是时间一久,很像化石。现在呢,也会用一些树脂类的材料,比如环氧树脂,它比较坚硬,轻,容易安装。但严格说来,还是石膏好。古生物复原讲究逼真、古典。”

底野力又打开一张照片。照片是在一个空旷的大房间拍摄的,他和徒弟两个人正在完成古生物修复的最后一步:装架,也就是把一块块石膏复制的骨骼、头骨、脊椎骨、肋骨、腿骨、趾骨……安装在一个黑色烤漆铁架上,变成一具完整的展品。

自然博物馆的展厅里写道:“亿万年来,地球上一直有植物和动物生活着,古代的生物死亡后,绝大部分都没有留下痕迹,只有一小部分变成了化石,保存在各个地质时代的底层中。”这一小部分,究竟为什么会成为化石,和今天的人们相遇?仅仅是出于偶然吗?当经由底野力和他同行之手,一块块零星的、残缺的骨头从底层里逐渐显露,重新拼接,它们只是一些复制品呢,还是某种意义上,仍然是一个生命?

30多年来,如何把几十块、几百块骨头装架成一具完整的古生物,对底野力来说,是一桩得心应手的活。什么骨头放在什么位置,他一目了然,“一块脊椎骨,到底是颈椎、背椎、腰椎,还是尾椎,一看基本上是能看出来的。”

老师也好,领导也好,给年轻人创造一切学习的条件

古生物修复是一门综合的技艺。

从业者得是科学家,懂得古代生物、地质、气候等学识,也得是一位优秀的工匠,有一手采石、开凿、翻模、装架的活。同时,它还需要美学素养。石膏刷什么颜色,才更接近千万年前的骨骼化石?化石断裂处用哪种胶水,才浑然一体看不出修补的痕迹?钢铁主梁如何铸造、衔接,才更像一种从未见过的生物的脊椎?甚至连一颗小小的螺丝,都有讲究—装架时,螺丝从什么角度拧上去,才既牢固又不碍眼?

和他的同龄人一样,59岁的底野力经历过上山下乡、回城就业的“时代曲”,没有机会接受良好的教育,那么,他的本事是从哪里学来的?

星期日:底老师,刚到自然博物馆的时候,你是一个什么样的年轻人?

底野力:因为你来采访,昨天晚上我想了想自己这三十四年,回顾一下也挺有意思的。1970年我才16岁不到,就到安徽插队落户了。下乡五年,又当兵走了。一当兵就执行秘密援外任务,在崇山峻岭里待了四五年。16岁出去,26岁回来,这个10年,人生最需要接受教育、最需要接受知识文化的时间,荒废了。

星期日:所以,你是个想要学习的年轻人?

底野力:1979年我回到上海,分到上海自然博物馆,一开始是分来坐办公室的。但我觉得,尽管荒废了十年,那时也才25、26岁,抓紧时间还来得及,再不抓紧,一转眼到三十岁,就真的荒废了,所以就想学一门专业技术。有专业,对自己以后毕竟是有好处的。还有,那时候总觉得一个人活在这个世上总要对社会有所作为,没知识没文化,你怎么去作为,怎么去贡献?

星期日:所以你选择了古生物修复?

底野力:说不上是选择。那时候我和你一样,只是好奇,咦,怎么石头里面还有骨头的。后来听老师介绍,觉得蛮适合我的,我从小也是比较喜欢学,喜欢动手,总想做一些东西。而且老师们也觉得我是复员军人,身体素质好,搞古生物修复是个力气活。

星期日:那你怎么给自己“补课”呢?

底野力:古生物修复没有一定的基础是学不下来的,它里头物理也有、化学也有、生物也有,很多知识都在里面了。那时候我进了专业部门以后,就自己在外面学习,上夜校。先把初中的课全部补完,再补高中的课,然后去考大专夜校。为什么要重头学一遍?我插队落户的时候说是初中毕业,其实只有小学水平,因为中学几乎没有学什么,只有“工业基础”、“农业基础”,我们叫“公鸡母鸡”,数理化什么的,根本就没有。所有的文化基础知识课都补全后,再补专业课,怎么补呢?首先我到复旦大学进修普通生物,又到华师大地理系上课,又到同济大学去听海洋地质学的课程。

星期日:那时候,从复旦大学到华师大,可真是挺远的。

底野力:是啊,那时候就骑一个自行车,来回几个钟头。

星期日:你白天上班,晚上上课?

底野力:不是的,白天也有课。一九八几年的时候,只要有课我就去,上班的时候也可以去。当时不止我一个,有好几个年轻人都是这样的。只要在专业部门,自己想学,单位也好,老师也好,领导也好,给你创造一切学习的条件。这一点我很感谢当时的领导和几位老师。

星期日:现在有个名词叫“学习型组织”。我想,1980年代的自然博物馆,是一个非常好的“学习型组织”。

底野力:对,当时社会上像我这样的人多了,只不过我很幸运,碰到了一个鼓励年轻人去学习的单位。

星期日:这是当时自然博物馆的一种机制吗?

底野力:当时人丁兴旺,专业力量很强,有很多古代动物、植物、古人类、地质……各个领域的学者。很多老师八点钟一上班,一坐下来一口气就坐到下班,中午就吃个饭。

星期日:这些老师对你的影响是什么?

底野力:(拿出几支修复化石用的气锤笔)这支是国产的,这两支是美国产的,用起来顺手得多,还有一支老的,在我家里。八九十年代,博物馆经费有限,每年的拨款十万二十万,用完就没了。你就是知道有一些好东西、好材料,也只能想一想。1980年代中期,我有一个老师叫王惠基,现在已经过世了,是腹足类古生物的化石专家,通俗地说,就是研究螺蛳之类的生物。当时,他到美国去合作交流了两三年。那时候出一次国不容易,人家回来都带个彩电冰箱。搞学问的,真是不一样。当时国内修化石,都是用榔头敲的。王老师用仅有的一点外汇马克,给我买了一支西德产的气锤笔,确实很感动。那时我刚跟他没几年,也就是31、32岁左右。那支笔我用了很多年,一直珍藏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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