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4年,贾兰坡(右一)在蓝田野外考察。“中科院形象资源建设”研究团队供图
1936年11月2日,贾兰坡在周口店第1地点留影。“中科院形象资源建设”研究团队供图
1997年10月16日,贾兰坡(中)在“南水北调中线工程丹江口水库淹没区文物调查成果评审会”讲话。“中科院形象资源建设”研究团队供图
(化石网)据中国青年报客户端(公道北):编者按:在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征程上,一代又一代科学家心系祖国和人民,不畏艰难,无私奉献,为科学技术进步、人民生活改善、中华民族发展作出了重大贡献。近日,中国科学院科学传播局、中国青年报社联合策划推出“大国科学家”系列稿件,向社会公众尤其是青少年群体集中展示中国科学家的感人故事,彰显老一辈科学家的理想与使命,弘扬科学家精神,传播科学思想。老科学家故事由“中科院形象资源建设”研究团队、中国科学院自然科学史研究所组织专业人员采集挖掘。
1931年的北京郊区,工人们打了一只野狗解馋。捣蒜、架锅、煮肉……他们正准备大快朵颐,突然听到一个年轻人大喊,“不要弄坏了我的骨头”。大家都笑了起来,正要使劲啃骨头,又听见那个年轻人大喊,“不要啃坏了我的骨头”。
最终,这个年轻人把人们吃剩下的狗骨头捡起来,一块块拼起来,竟然拼出来一个完整的狗骨架。
他就是贾兰坡。
没有学历的学者
1908年,贾兰坡出生于河北省玉田县一个贫苦农民家庭。12岁时,他随父亲来到北京,在汇文小学、中学读书。1929年高中毕业后,因家中经济拮据,没钱上大学,他只能四处找工作。
那段时间,贾兰坡一有空儿就去北京图书馆看书。那里无偿供应开水,读者可以自带馒头咸菜,一坐就是一天。
在泡图书馆的日子里,他对《科学》《旅行杂志》等杂志和书籍倍感兴趣。不久之后,中国地质调查所新生代研究室周口店办事处登报招聘一名练习生,负责管理账目、参加发掘、整理和登记出土标本等日常事务。贾兰坡欣喜若狂,赶紧报名。泡图书馆积累的知识派上了用场,他顺利被录取。
贾兰坡从练习生做起,参加了周口店第1地点、第15地点和山顶洞人遗址的发掘。在挖掘现场,他挖土块背化石,做各种杂活、苦活、累活、脏活,从不挑剔,甚至主动干一些不属于自己分内之事的工作,比如主动刷洗标本、学习绘剖面图、用拉丁文编号、记录、照相、填日报、采购物资、做工人工资表,忙得不亦乐乎。
他白天忙完工作,晚上抓紧时间读书,特别是学习古人类学和古脊椎动物学,从最基础的考古发掘、动物化石和石器辨识学起。
那时的周口店,可谓是群星璀璨。由于当地正在执行“北京人”遗址发掘和华北新生代考察中外合作项目,一大批中外学者汇聚于此,比如中国古脊椎动物学家杨钟健、德国人类学家魏敦瑞、加拿大解剖学家步达生、法国古生物学家德日进、英国地理学家巴尔博、法国史前考古学家步日耶、荷兰人类学家孔尼华,以及崭露头角的青年学者李捷、裴文中等。
贾兰坡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向这些学者请教问题,还向普通的技工师傅请教化石相关知识,然后自己反复揣摩练习。他经常把人体、动物不同部位的骨头装进口袋里,伸手随便摸出一块,凭手感判断是哪块骨骼。猜对了的,放到另一个口袋里,猜不对的,继续摸,直到猜对为止。
正是在这种环境下,凭借着勤奋努力,贾兰坡成了大家公认的“骨头专家”,甚至可以分辨出一块蚕豆大小的骨头,究竟是人类的还是动物的,连属于哪个部位都能说出来。有人考验他,用纸将骨头盖起来,纸上只撕个小洞,他竟然也能辨识出来。
“我没有上过大学,也没到国外留过学,但是在周口店什么都能学得到。”他对周口店的时光做了如此回顾。
他还回忆了当时的人生经历∶“有人说我是‘土老帽’遇上了好运气。这点我承认。我没进过高等学府,也没有留过洋。如果说‘运气’,那是‘机遇’。我的机遇非常好。一进地质调查所,就在国内外著名学者步达生、魏敦瑞、德日进、卞美年、杨钟健、裴文中等先生手下工作,还遇上像翁文灏这样的领导。我的地位当时虽然很低,但他们从来没有看不起我,还手把手地教我。”
时任地质调查所所长翁文灏对贾兰坡作出了中肯而可贵的评价:“虽并非大学毕业,而数年追求很具根底,故应特别待遇,而特奖励。”
1935年,贾兰坡被提升为技佐,相当于现在的助理研究员,正式成为一名学者。
一战成名周口店
自1935年起,贾兰坡接替赴法留学的裴文中,开始负责周口店发掘工作,天天起早贪黑,坚守在考古发掘工地。功夫不负有心人,一年之后,两天时间里竟然连续发现三个完整的“北京人”头盖骨,这一成果震惊了全世界。
那是1936年11月15日,技工张海泉挖出一块核桃大小的骨片,放在荆条筐里。贾兰坡恰好在现场,距离张海泉仅仅4米,随口问道:“挖出的什么?”张海泉回答:“是韭菜(烂骨头的意思)。”
贾兰坡马上过去一看,立即说道:“这是人头骨的碎片呀!”
于是他赶紧把这个地方用绳子圈起来,挑选了三位技术好的技工,四个人一起进去挖化石。他们挖出许多人类头骨、枕骨、眉骨、耳骨碎片,证明眼前就是一具头盖骨。大家把这些骨头装入垫好棉纸的荆条筐里,送回办事处,然后用火烤,烤干后再复原。
就这样,他们挖出、拼出了2个人类头盖骨化石。到了第二天晚上,第三个“北京人”头盖骨化石出土,保存完好,脑底巨孔、鼻骨及眼眶上部的内外部分都完全存在。
如此完整的头骨化石的首次发现,立即轰动世界。
魏敦瑞教授赶到现场,问:“头骨放哪里?”贾兰坡从文件柜中把连夜修理好的头骨连木盘交到他手里。魏敦瑞端着木盘,手抖得很厉害,不得不放在桌子上细看,一边看,口中还唠叨着“好极,好极”。
后来,魏敦瑞在北京对中外媒体讲∶“对于这次伟大收获,我们不得不归功于贾兰坡君。因为当发现之始,前二头骨化石,虽成破片状态,但贾君已知其重要性,并施用极精巧技术,将其掘出。”
当天,全世界2000多家媒体报道了这一重磅消息,贾兰坡的照片洗印了100多张,提供给世界各国的媒体使用。从此,“贾兰坡”成为中外学界举世瞩目的名字,也与周口店、“北京人”紧紧捆绑在一起。
1937年7月,卢沟桥事变爆发。贾兰坡在周口店召集技工开会,决定分头行动,愿回北京城的回城里去,不愿走的留下慢慢发掘。他们还特意把挖掘过“北京人”的地点用土石填实并夯实,决不能给日军留下蛛丝马迹。
不久之后,日军到达周口店发掘地点,强令考古队停工,还枪杀了三名参加发掘的民工。在这种形势下,贾兰坡只得下令停止发掘,押送一些贵重的物品回北平。当时,研究室所在地已经被日军占据为特务机关,贾兰坡不顾及自己的生命安危,据理严正交涉,把从周口店带回来的物品安顿好,还冒险在地下室整理了各类资料标本,将大批信件等文件包好,藏进屋顶的隔层里,他冒着生命危险,保存下来很多珍贵的资料。
周口店是他一生魂牵梦萦之地,是他的精神故乡。到了晚年,他竭力主张:我们这一代人不要再挖周口店了,后来者居上,将周口店切实地保护下来,留给下一代人去研究吧!
他的会客室挂着一幅书法作品,上面是一首七言绝句:“周口店前万里沙,龙骨山上烟雨斜。唯君慧眼识沧桑,人猿揖别小儿家。”
为科学真理而奋斗终身的“傻子”精神
贾兰坡总结自己做学问的心得时谈到,做学问写文章,一定要像古人说的“文贵己出”,要有自己的独立见解,要学会独立思考,不迷信权威。但是,也要坚持严谨、严密和严格的“三严”作风。
他认为,无论是写论文,还是只写一篇很短的文章,都要根据物证和事实,做到言之成理,持之有故。此外,要尊重前人的劳动成果,写论文时要先把前人的成果写出来,因为科研就是几代或多少代人接力赛跑。真正内行的专家只要先看你论文后面所列的参考书就知道你的论文水平。搞科研不是功利性的,要有愿为科学真理而奋斗终身的“傻子”精神。
在他会客室内的门框上,还挂着一幅黑底绿字的篆字——“觅迹”。
这两个字也是贾兰坡平生写照,他一生都在寻找古人类的发展轨迹。贾兰坡觅迹的脚步,走到了丁村、西侯度、峙峪、许家窑、萨拉乌苏、水洞沟、泥河湾等地。他亲自钻过300多个洞穴,足迹踏遍了大江南北。
在大量个案研究基础上,终于,他在20世纪70年代,提出了华北地区旧石器时代存在着不同文化传统的理论,和将世界旧石器文化划分为两大类型的新认识,在国内外学界中产生了广泛影响。他先后发现了丁村人、蓝田人,将中国大陆上的人类起源往前推进了100多万年。
据中国科学院古脊椎动物与古人类研究所尤玉柱先生回忆,1964年,考察队在蓝田城东12千米的高坡村附近一条叫天河沟的中新世地层里,发现一具较大的、基本完整的铲齿象头骨化石。
象头露出的位置在一个孤丘的顶部,四壁如削,距离地面约20余米。欲将百余斤的化石取下谈何容易,为了稳妥起见,贾兰坡亲临现场指挥,待到将偌大的象头取出后才罢休。当时,小雨沥沥拉拉下个不停,不时有雷声响起。从高坡滑落的黄土,在雨水的掺和下,被搅成满地烂泥,一走路鞋就会被拔掉。贾兰坡索性脱了鞋,光着脚返回驻地。
据中国科学院古脊椎动物与古人类研究所陆庆五先生回忆,20世纪80年代,他想写一篇《日本旧石器文化研究的进展与争论》,告诉了贾兰坡。
“他非常高兴,鼓励我,并深情地教导我:做学问,有什么看法,经深思熟虑后,觉得很有道理,就可写成文,只有通过不断写文章,你的观点和看法才可提炼、成熟。贾先生的这番热忱鼓励,我仿佛感到他老人家在向晩辈倾吐肺腑之言,又似诉说着他成才之道。我想贾先生年轻时,不受浅学历之包袱的影响,勤于思考,敢于发表自己的见解、与人争论;加之,他谦虚求教、知错改错,争论之后反倒增进学者间的友谊。这样,他的文章自然多起来,学术建树颇丰。”陆庆五回忆。
贾兰坡是这么教育后学的,自己也是如此坚守的,绝不盲从他人的学术观点。比如,关于人类的起源,贾兰坡认同“亚洲起源论”,在《中国古人类大发现》一书中指出:“由于过去在非洲发现的材料较多,学者们多认为人类起源于非洲。但我相信在亚洲南部,即巴基斯坦以东和中国的广大西南部,如云南高原地区会找到人类的根。”
美国人类学家怀特力主“非洲起源论”,但与贾兰坡面谈的时候说:“我衷心希望,你不要轻易放弃自己的主张。”
“我不是为个人成绩而活着”
2001年,在生命的最后一年,贾兰坡接受文物出版社姚敏苏等人采访。他讲到自己为什么写了大量科普书籍:“我们写东西应该给谁写呢?给读者写。读者看,这个书才有作用。读者不看,没有作用,就是我们没有很好地宣传科学。科学知识起得慢,就是宣传太少。写的文章,专门让外人看不懂,这才叫专门文章。我就跟他们相反。即使专门的,也应该跟读者打在一起,你的科学才会被理解、重视……我有时候写一本书,先让我老伴看一看,能懂不能懂,懂得就可以了,不懂我再想想办法。”
有学者进行了统计,在贾兰坡一生发表的450多篇(部)学术著作和文章中,有将近二分之一的著作和文章涉及考古学、古人类学知识普及。比如《中国猿人》《周口店——北京人之家》《中国大陆上的远古居民》《人类的黎明》《悠长的岁月》《贾兰坡说中国古人类大发现》《中国史前的人类和文化》等著作,都是成功的科普著作,受到年轻人特别是孩子们的欢迎,不少著作走向世界,被译成英、日、德等文种出版。
而他的回忆录《悠长的岁月》,则是丛书“大科学家讲的小故事”中的一本,讲自己从事科学的经历和体会,深入浅出,引人入胜。
在这本书里,贾兰坡写道:“我极力宣传、普及这门科学,从上述的一些评论中,也可以看出人们是多么的喜欢科普性的读物。如果专写学术性的文章,在文章中罗列一大串专用名词,有谁爱看和看得懂呢!科普作品也许不被算作成绩,不算成绩就不算吧,反正我不是为个人成绩而活着,只要问心无愧就心满意足了。”
他在晚年岁月中写作这些书籍的时候,身体条件不好,特别是目力,已然格外糟糕。
他的次子贾玉都回忆父亲晚年写作的场景:“20世纪末,父亲年事已高,身体活动不便,再加上白内障视力不好,看书、写文章已极不方便,但父亲仍天天坚持伏案写字,一手拿着放大镜,一手握着笔,艰难地、孜孜不倦地学习工作着。要知道那时他已经是90岁高龄的老人了。至今父亲伏案写字的情景仍然历历在目。”
贾兰坡为自己选择的安眠之地,位于周口店龙骨山西侧的半山腰,从那里可以望见“北京人”头盖骨的出土地点。在他的墓碑上,只写着姓名和生卒年月。
他的长子贾彧彰说:“这是父亲生前的最后一个愿望——死后,他也要守护着周口店。”
回顾贾兰坡的一生,自从1941年底“北京人”化石在日军侵略时神秘失踪后,他就没有放弃过找寻。在晚年的一次演讲中,他流着泪说道:“这些‘北京人’标本化石,就像我的孩子,我对它们的感情是常人难以理解的。这些年来,我一直被失踪的‘北京人’头盖骨所折磨,我今生最大的心愿,就是能把它们找回来。”
他还为一部计划拍摄的记录北京猿人头骨发掘及丢失过程的影视作品取过名字,叫《龙骨》。他解释说,龙骨一词有两层含义,一是周口店的发掘起源于一味名为龙骨的中药。二是龙骨代表了一种精神,中国人是龙的传人,龙骨也应是国人不屈的风骨。
而在接受常敬竹采访时,他回答了“如果找不到这些头盖骨呢”的问题。他对此其实早有心理准备,且深知找回的希望极其渺茫。但他也认为,即便没有结果,这次寻找的过程也是非常有意义的。“这是一次人类进行自我教育自我觉悟的过程,因为我们要寻找的不仅仅是这些化石本身,更重要的是要寻找人类的良知,寻找我们对科学进步和全人类和平的信念”。
这是一位研究了一辈子骨头的老科学家,他的脊梁是硬的,他的生命之花从周口店开始绽放,就像蒲公英一样,把热爱科学的种子撒向全世界。
(特别鸣谢中国科学院古脊椎动物与古人类研究所在本文写作过程中提供的帮助和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