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石与磷矿:帽天山的艰难“世遗”路

帽天山

化石挖掘现场

生命的突然蔓延和灭亡

陈爱林1996年从南京大学古生物系毕业,回到云南老家澄江县就开始为帽天山工作。当时全县本科学历的公务员屈指可数,而云南省当时省长本身又是学地质出身,“所以比较重视帽天山”。到现在为止,帽天山也只有他一个专业对口的工作人员。“按照地球46亿年的年龄,前30亿年内,菌藻和古蠕虫作为生命初始状态,都没有发生过什么大变化。”谁也不清楚,为什么寒武纪会突然出现生命大爆发,许多先进的生命形式突然出现后又灭绝,随着寒武纪结束再未在地球上出现过。

这些页岩曾经是淡黄色的海洋沉积物。自从1909年布尔吉斯生物群被发现,达尔文进化论就出现了挑战性的铁证。“不是渐变式的演化,而是剧变。”陈爱林告诉我,寒武纪生命大爆发大概只相当于地球生命的一到两分钟,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出现极多种类的生物,连坚硬的皮肤和骨骼都没有,还要留下完整的化石,因此目前也只找到了三处。“一个灾难性风暴吹动海底,搅动泥沙充满整个区域,这些动物缺氧全部死亡才能保存。”在帽天山顺着一个方向走10到30公里,都能找到化石。

陈爱林的专业使他迅速认知到帽天山的价值。“有这么丰富的古生物群的地方,就一定有更加诱人的矿产资源,按照形成时期一算就知道。何况古生物和地质本来就是一家,不过近些年古生物学本身的发展热度远远落后于地质了。”这些年以开发利用为主导的发展经济思想,在有地质学背景的市领导离开后,帽天山的保护一再被搁置下来。澄江乃至整个云南都是磷矿开采资源最集中的地方,尤其是帽天山当地就有7000万吨的探明磷矿储量,致使当地对于这个古生物群一直不愿意明确进行保护。

当地干部介绍,澄江磷矿主要分布在抚仙湖以北即帽天山区域,矿区C级以上的工业储量达2.3亿吨。据此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建厂进行磷矿加工,经过近20年的开发建设,磷化工已逐步成为优势产业,从业人员近6000人。磷化工产业资产合计达11亿元,实现现价工业总产值6.3亿元,实现增加值1.6亿元,占工业产值的49%,对县财政收入的贡献达3836万元,占财政收入的34.8%。“一定要吸取三江并流等项目申请‘世遗’的教训,划的范围太大,导致经济活动被严格限制。这与发展经济的主导思想是矛盾的,而且我们云南是穷地方,全靠资源才能发展。”他们说。

因为有可能束缚采矿业而被停滞的帽天山保护,也就在这些年成了不愿意被提及的禁忌之地。从上世纪初法国等国学者的个别发现,到1984年侯先光教授发现化石群,直到2004年温总理亲自批示,帽天山才开始真正对保护区的矿业进行禁采。成功“入遗”一年也就有100万美元的世界银行拨款,仅关停帽天山14个采矿点,当年的固定资产损失就达到1.6亿元,财政收入减少三四千万元。如果从算账的角度,怎么保护都是无法补漏的。陈爱林从2004年开始专心准备“入遗”工作,可是省里市里一讨论“怎么划界”,经济账就又浮出水面。他的心态渐渐地也平和了,“人力不可为”,反正帽天山的春秋两季总有几个大学和研究所的野外科考队伍在山坡上安营扎寨,雇用附近的老百姓挖化石,已经停采的矿点没有再采,而山上随处可见的巨大磷矿厂也依然开足马力生产。“我从一个科研人员,变成一个公务员,再变成一个老百姓,逐渐能够理解和体谅当地了。”

挖掘:并非他们的财富

帽天山山脉延绵,山势不高,筲其所村一面紧邻正在开采的磷矿厂,一面就是挖出了古生物化石的页岩面。江春艳46岁了,有一个瘸腿却很聪明的儿子,帮着家里开农用车运菜去市场卖,而她和丈夫则要冒着倾盆大雨,把当日地里能收获的蔬菜先抢出来,“能卖多少是多少”。因为位于昆明、澄江和玉溪的必经路上,这里的山地大部分退耕还林,沿路只看到细细的松柏树和大片整修过的山地,江家只剩了12亩地,分散在六七处。

春秋来临的时候,江春艳就能从繁重的农活中稍有解脱。她是化石挖掘专家,几乎所有的专家、学生,甚至古生物化石爱好者们都有她的电话。“天一亮就去,我眼神比较好,而且挖了几十年,大概知道哪里有什么样的化石。”到现在,她除了三叶虫、昆明虫也再叫不出更多的名称了。“这就跟寻宝一样,如果你来对了季节,满山上背篓子的都是找化石的,运气好了一天能挣几十块。”江春艳说,最早一块完整的化石才能卖到几分钱,后来涨到几块钱,“最贵的是奇虾,很像小龙虾,但是没人能找到,挖到也就卖100块钱,但是我还没找到过”。当地的农民虽然会留下一些看起来很奇异和精美的,因为这个季节有很多古生物爱好者会到澄江来,自己也挖,也去农民家收一些,“但是最主要还是卖给老师和学生,因为有时候我们根本看不出来挖到的是什么,动物还是植物,还是啥也不是,但是专家懂,一看就知道这个只是某个虫的腿或臂,并不是一个新的虫”。

江家并没有想靠挖化石发财致富。从1999年至今,帽天山保护区的管理越来越严。“一开始十几年都是随便挖的,但是化石价格很低,范围又大,很辛苦。”虽然古生物并不以体积论科研价值,但和恐龙蛋之类还是不同。“只有懂的人才懂,而且寒武纪生物因为数量巨大也不值钱。玩化石还需要一定条件,比如温度、湿度都要合适,不然农民挖出来放在家里,一个月不到就碎了,风化了。”

江春艳的儿子董鹏是典型的云南山地孩子,一拐一拐但走路飞快,他周围的年轻人没有去磷矿打工的,对于他们来说,无论化石还是磷矿,都不象征财富和未来。“磷矿一个月也就1000多元,还特别辛苦,那个噪音我就受不了,虽然不用下到很深,但是味道很重,对身体不好,我们本地人很少有在磷矿厂打工的,都是老板从外面拉回来的矿工。”他只凭自己的意愿做事,嫌种菜辛苦,“只愿意在周围跑跑”。这些年跟着母亲,倒认识了很多来玩化石的外地人。“我不喜欢这个,而且我脚不方便,不能总上山,只能开个农用车去接他们。”江家的房子外观挺高,墙面也刷得不错,但里面还是肮脏晦暗,没有窗户,关上门就一片漆黑。“自己种菜,一年一家三口人,能有3万元收入。”

只是在帽天山保护区里面安家,无论修路还是退耕还林,这个村的二十来户人家必然要拿到土地补偿款。“我们去山上把苗拔了,种上树,但是种树的钱还欠着,6000多元没给我们。应该是政府给村里了,村里还没发,这也三四年了。”当地的土地补偿款以目的不同定,如果是修路就比较划算,占地的款项比较多,有几家甚至拿到6万元,而退耕还林的就比较少且一直拖欠。江春艳说:“我们就是看天吃饭,前年保护区为盖房子征了村里20亩地,也就给了十来万元,这就是最多的了。”听说这次“入遗”批准下来,帽天山又要征地,江春艳又新买了一些树苗。“不知道能不能征到我家,最好征不到,但是如果征到,补偿也不要太吃亏。”

2009年以后帽天山终于申请到了一些专项资金,江春艳说的盖房子,也就是在山上盖了一些办公和展示用房。包括陈爱林在内,澄江也一直没想出好办法,让这些5亿年前的怪诞虫类变得更有趣。除了一些模型、图片和化石展示,当地有一位语文老师退休后担任讲解员,这位老师热情地描述自己想象中的寒武纪世界,还希望写一个像《冰河世纪》那样的剧本,“给200多种虫子赋予丰富的性格和故事”。

“入遗”的未来

本地经济与科研保护的拉锯战眼看就要分出高下。“‘入遗’不仅是一个帽天山的胜利,更要借这个机会把当地开发成一个主题公园。”进一步的策划书已经进入讨论阶段。帽天山核心保护区7.3平方公里,延伸地界到约35平方公里以外,其他地方都按照主题公园的思路进入了这个文案。陈爱林说:“这当然很好,可是更主要的是,能让文化素养更高的人对这个寒武纪大爆发产生兴趣。”他总是说:“旅游者不可能永远停留在一个层面,一些有知识的人已经可以脱离经济思路,可是我们自己要有文化修养,具备一些科学探索的素质,特别是想象力,才能把这个东西的有趣处告诉他们。”

按照目前状况,除了满山找化石和在冷冰冰的展室里看到一面巨大的土褐色岩壁,以及一些零碎化石和资料,连最基本的古生物化石群的含义都无法看出。根据达尔文自由突变和自然选择理论,地球上的每个角落和缝隙都被多种多样的生物覆盖,它们是一个进化试验接着另一个。“现代人就是因为强有力的大脑零敲碎打地装点自己的神经流,然后摇摇晃晃从低等动物中爬了出来。”这种人类的自我解释占领很长时间的科学主流后被古生物质疑,哈佛大学的古生物学家斯蒂芬·古尔德说:“如果进化会重演,那么很可能是一些根本不像人的动物出现。”

现在看寒武纪化石,还是会被这个叫做“埃迪卡拉动物群”的生物群震惊,这些生物完全不像地球上的继承生物,它们不需要神经和消化系统,只要保持一个很小的体积,伸展它们的平面状、带状和圆盘状身躯。“至今还有人相信埃迪卡拉动物没有灭绝。”陈爱林说,“如果你进入这个领域,发现人类的产生只是一个意外。”他幽默又憨厚地笑着,“‘入遗’也就是一件可以轻松面对的事了”。

事实没有如此艰难以至于需要用5亿年前的生物打比方。澄江县已经挖出5万块以上的古生物化石,分别属于海绵、腔肠、蠕型、节肢、腕足等动物门,这还不包括很多无法分属的,只能取一些地名、人名作为名字,形态奇谲,种类约有200种以上。试图讲清楚其中的谱系是不可能的,只能说澄江生物群是以金字塔结构的能量有序传导。初期是小壳的小动物,身披骨片、骨针等在海底缓缓移动,等到食肉类捕食能力提高,就出现了三叶虫这样外表非常坚硬,有发达视力和活动力的快捷的虫,而它们之上最有攻击性的食肉动物是超过2米的“奇虾”,而那时的普遍生物还在几毫米到几厘米之间。奇虾有带柄的巨眼,口的直径达到25厘米,有牙齿,有很强的肢解能力,主要攻击节肢动物,一颗粪便里有1万个微型节肢动物残骸。

“寒武纪大爆发”是最令达尔文费解的理论,同一时间内所有动物门的生物一起出现,完全没有祖先的痕迹。陈爱林虽然被分回家乡后,一直在当地从事古生物保护工作,但真正知道其价值,还是在2000年一次无意中翻看美国的《自然》杂志,“只有短短几百字”,他偏居一隅的学术热情终于爆发。这篇报道指出,如果1909年最早发现云南有寒武纪岩层和化石的法国科学家能够发现1984年侯先光发现的澄江化石群,就不至于因为自己编造印度支那化石而失去科学信誉。“说明那时候,外国科学家的投入和全世界的好奇都已经产生了,而我们到现在还只是守着这个宝地。”他特别喜欢用“看家”形容“入遗”以来这么多年帽天山能够得到的全部待遇,既不在意省里要“表扬基层科学工作者的坚持”,也不在意划哪片土地盖主题公园,他说:“我们这么大的国家,已经是世界第二的经济体,总会明白这里的价值的。”


三联生活周刊 葛维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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