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藏的考古(二)

再往下,利用山崖的自然平面加工而成、一米见方的碑体轮廓显现,内容显现,有地名:小杨同,等等;有官名:左长尉,等等;有人名:王玄策,等等。而横向石刻额题则是七个篆写的大字:大唐天竺使出铭!

目瞪口呆之后是欣喜若狂,面对这风骨俊逸的唐体,辨字,拓片,尽管字迹已经漫漶,仍能辨认出222个字。大唐使节王玄策三次奉旨出使天竺印度,史书有载,但对其出使年代、使团规模、所走路线却并无记录,曾引起过史学界的争议。这通碑铭是唯一凭证,不仅时间(唐显庆三年即公元658年),路线(蕃尼古道),规模及外交目的都得以确切体现,同时对于古代人文地理、中外交通、吐蕃与中原的关系,也是一个重要的实物资料。吉隆唐碑还是迄今为止西藏高原上所发现汉文石刻碑铭中最古老的一通,比著名的拉萨大昭寺唐蕃会盟碑还要早出165年呢。

喜马拉雅山丛中的吉隆盆地,在由中科院青藏高原综合科学考察队说明着自然变迁之后,又由西藏文物普查队说明着文化历史的进程。后来,为拥有国宝深感骄傲的吉隆人为这通唐碑依山搭建了一所小房子,好生保护起来。

这只是西藏考察的一个小片断,类似的目瞪口呆和欣喜若狂时常出现,当然是在历尽千辛万苦之后,在多番的无望而归之后。例如大石遗迹的发现,岩画群的发现,吐蕃墓葬以及早于吐蕃、甚至是象雄时代墓葬的发现,尤其是西部西藏早期文明的发现……

文物普查结束,重返川大讲坛,两位年轻的教授时常带领考古专业的学生们去祖国各地实习,参与着巴蜀文化的一系列发掘:三星堆,三峡,西南少数民族地区的崖葬、悬棺葬,巴山蜀水间的跋涉每每收获不菲,只是对西藏念念不能忘怀,又每每在年复一年的暑假期间进藏。每一番进藏,直指西部阿里。沿着1992年文物普查中发现的东嘎、皮央石窟群线索深入发掘。

位于扎达县城西北40公里处的东嘎皮央石窟群,是西藏迄今为止所发现的最大一处佛教石窟遗址。现今毗邻的两座小村庄,数以千计的洞窟和大片佛寺佛塔的废墟以及洞窟壁画,显示着此地显然属于早期古格的类似于都城的一处政治、宗教和文化中心。它们沉默了多少年了呢?只见岁月的流经使寺院坍塌,佛塔倾圮,洞窟裂隙,壁画剥落。岁月的流经也使当年的宗教热情流失,那些修筑寺院的人,凿刻洞穴并秉灯作画的人,现在何处呢?

考察小组对于东嘎皮央石窟群的发现传扬开来,东嘎皮央的石窟壁画的照片也不胫而走,东嘎皮央洞窟成为继古格故城遗址之后又一大旅游热点,吸引了好奇的人们不远千里前来一睹为快,专事文物走私的不法之徒也闻讯赶来,皮央人的秘宝就消失于一个月黑风高夜。带领村民掘宝的巴桑村长一见到再番前来的霍李们就急不可待地诉说这段经历——

此后某天一大早,有人发现了供奉村宝的洞窟被洗劫一空,消息迅速传遍全村,全村人都赶来了,望着空空如也的山洞捶胸顿足地大哭起来。只有一位村民很冷静,他让大家安静下来听他说话。他说他记得前几天有一辆北京吉普在村中逗留过,并且依稀记得车牌号码的最后三位数。于是皮央人快马加鞭赶到县城报案,守土有责的当地公安火速组织人马星夜追赶,谢天谢地,终于在非法之徒混入人烟稠密地区前将其擒获,一举追回全部被盗之物。

宝物失而复得,物归原主。巴桑村长引领考古学家们走向山顶洞,炫耀这批宝物。果见这批铜佛和泥塑非比寻常,造型美,工艺精,历时近千年光彩依旧。大家惊叹赞赏不已,惊叹赞赏之后便是委婉的普法教育:文物属于国家,发掘是需要资格的。

先后七次来过东嘎皮央,是一步更进一步的考察,同时也对洞窟采取了种种保护措施,直到1997年夏季才进入正式的考古试掘,让皮央人目睹了专家们的考古发掘是个怎样的态度和场面,同时也让皮央人看到了祖祖辈辈看得平凡的荒山野岭下埋藏着怎样的珍宝:虽然此次试掘只有包括4座殿堂、10个洞窟、总计300平方米面积,规模不及皮央遗址总面积的百分之一,却出土了如此丰富的文物:佛像、佛经、唐卡、木雕泥塑等等,时间跨度从公元10世纪到公元15世纪贯穿了500年。状如真人般大小的铜菩萨证明了当地其时高超的铸造水平,手掌般大小的木雕上,集雕、刻、磨、刨、镂、镶和嵌手法之大成,方寸之中竟相显现数十尊神佛灵异形象。数十幅卷轴布画的唐卡一定是最早的一批,画风可辨别出克什米尔、尼泊尔、卫藏本土不同风格的痕迹。还有那么多深印着先人掌痕指印的泥模佛像、石雕佛像、桦树皮佛咒,那么多各种质地上塑出的诸佛神灵、飞天女尊、方方圆圆曼陀罗……真真令专家们振奋无比,令皮央人骄傲无比。

东嘎皮央石窟群的考古发掘收获巨大,意义深远。不仅距此千年左右古格初创时期的画面在此间展开,而且众多洞窟的开掘史已可追溯到两千年前,相当于中原历史的东汉初年。它所提出的和引申出的众多问题富有魅力,令考古学家、藏学家们心神俱往。被岁月之尘掩埋甚久的古格史的轮廓,正借助考古新证据一点一点地呈现出来。

不仅古格,古格只是吐蕃王朝分崩离析后王室后裔的偏安之邦,象泉河和孔雀河孕育的古格文明只是阿里古文明的一环,而阿里这片神奇的土地,更隐藏着少为人知的文明秘史。例如可以上溯到几千年前的象雄,上溯到几万年前的旧石器时代。的确存在过的象雄,这一早于吐蕃农业文明社会的早期游牧文化的象征,穹窿银堡,象雄十八王,犹似神话,曾在何方,是否还有遗痕可寻。它的中心地域就在阿里,甚至就可能在扎达的土地上。游牧的帐房不存,土质的宫殿不存,它回归于扎达的土林,大自然不动声色地抹去人工的打造,若无其事也沉默不语。好在象雄人有土葬的习俗,两三千年的骨殖连同当年陶制品、金属品等陪葬物于今出土,霍李们由此得知象雄时代的物质和技术水平。还有早于那一时期大石遗迹,多处发现的岩画群,岁月消蚀不了的坚硬固体的存在,那是象雄无声的发言。

上个世纪早期,凡涉足过阿里的外国考古学者,无不感觉这是一片未知的神秘的先史之地,无不记载过星散于西部西藏的大石遗迹。外国科学家的调查应当是可信的,早在文物普查那几年里,霍李们就留心查找,只在扎达境内找到过一处遗迹的遗迹:在一处名为“独石河”经过的地方,只剩下一个巨石的根部,那根名为“独石”的立柱被当年的修路者用火药摧毁。除此之外,多少次沿途的望眼欲穿也未能找见。直到1999年这一次,由于大雨冲垮了路面,西行者们只好绕道择路而行,在革吉县境内一座大山的山脚下,碧波荡漾的湖边,不期而遇,终于在西部第一次发现了先民的巨石崇拜的遗址:石圈环绕着石柱的列石阵。巨石崇拜是早期游牧民族精神生活的世界性现象,从南欧经中亚到印度,一路延伸过来,到达中国境内,那条线就断了。现在好了,续接上了。

霍巍和李永宪作为众多史前史后之物的发现者,时常称自己为幸运的人。他们确实幸运,某一领域的一次发现往往是一连串发现的先导,例如这次大石遗迹的发现,接踵而来的是其余三处的同样发现;例如早期土葬的发现,又引来土葬+火葬墓坑的发现;还有分布于无人之地的岩画,不见则已,自从日土岩画被发现,更是一连串的频频映入眼帘。所有这一切都是象雄时代的遗产,象雄用越来越多的无声之声发言。而所有这一切,既填补了本地区空白,又续写了史前世界性文化现象在空间上的链接分布。

宏观说来,西部西藏考古意义重大。从霍李开始,西藏考古开始呈现出三足鼎立之势:藏东及藏东南、中部雅隆、西部阿里。这些古史之地曾经居住过相同又不同的人群,分别代表着相同又不同的文明特征,由此串接起西藏地区早期文化面貌将要呼之欲出。我们关心这一世界高地的人类生活史和文明史,出于人类的自我关爱与寻根愿望的本能。过往的祖先是人类共同的祖先。

回到本文开头的话题,从包括霍李在内的这一代西藏考古学家们开始,那只曾经缺失的翅膀已然长成,那辆驶往远古之车的另一轮打造完毕,借助两翼与双轮,一门新藏学诞生。


中国网 马丽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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