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藏的考古(一)

文献记载与考古发掘,一向被形象地比喻为历史研究的鸟之双翼、车之两轮,谓之缺一不可。拿这样的标准去衡量传统的西藏历史研究,显然存在问题:只有前者而无后者,无异于单翅和独轮,其准确性与可信度被打了折扣。

首先是历史著述。浩如烟海的藏文典籍文献文史哲合璧,富有文采,缺乏的是现代意义、科学意义上所指的信史。这一现象的存在,一来因藏文创制较晚,公元七世纪之前的藏地历史不免全都此情可待成追忆;二来藏文出现之时,正值佛教传入藏地之际,其后雪域佛国千年史不免蒙上了浓重的宗教云翳;三来出于可以理解的正统观念,操笔书写历史的古藏人把一应藏地文明的始现,全部集中在公元前后崛起的吐蕃王朝历代君主那里。例如《智者喜筵》中所载并一再被当代人征引的经典说法:烧木为炭,冶炼铜铁,熬皮制胶,钻木为轭,犁地耦耕,引水灌溉,农事首始于此等技术系统,俱在公元二、三世纪及其后的一个时期。如此征引并确信无疑,但是近二十年来对于昌都卡若遗址和拉萨曲贡遗址的发掘,客观地粉碎了这一说法,把上述文明之举出现的年代一下子上推了三几千年。

尤其加之西藏人特有的宇宙观、神灵观和思维方式,每当我们面对藏文书卷历史,犹如在宗教的和神话与传奇的浩淼湖面泛舟,可以尽情领略一望无际的形象思维的花与叶——从藏传佛教的眼光看来,那一定是个莲花盛开的湖泊。

考古发掘在藏地素无传统。二十世纪以来的近代才有中外人士约略地涉足其间,进行一些并不很深入的路线考察。其中知名度最高、贡献最大的当数意大利学者杜齐教授。他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多次只身入藏,从前藏到后藏直至西部西藏,对于西藏的宗教、文物和风情写下了一系列的考察著述。杜齐的工作意义首先在于学者专家的第一次涉足,更何况还有等身的著作留与世界。须知越是珍贵之物越是容易流失,事实上那些可移动的文化遗产在最近的半个世纪里,已流向了世界每一角落,比它们的主人走得更远;即使不可移动部分,例如古建筑、遗址及附属壁画之类,历经半个多世纪自然与人为的毁坏,尤其历经文革浩劫,今天对照杜齐教授的描述,大多已是面目全非。所以说这位西方学者的工作难能可贵,价值无量并且功德无量。

至于发掘性的深入工作,那是需要诸多条件的,并非一个人的能力所能达成,杜齐受制于这诸多条件,更多地限于腿脚和眼睛,而无法动手开挖。尽管如此,西藏仍然感谢他。

所以真正具有考古学意义的首次发掘,在西藏地区迟至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方才得以进行。那就是藏东的卡若新石器遗址的考古发掘,人类在西藏高原的生活史由此被推向遥远,古代先民们的村落遗址、日常器物连同其时的技术系统在尘封了五千多年后,依然新鲜并令人惊叹地展现在现代人眼前。卡若遗址的发现和发掘,是中国考古学界和所有西藏人都深感自豪和喜悦的一件事情。前者的喜悦自不必说,至少具有填补世界高地史前史空白的含义;后者的喜悦也是可以感同身受的,那可能的祖先们的血脉骨系和基因源远流长,奔涌至今,体现在每个现代藏族人的身心。无论怎样笃信佛教的无穷转世,历史的真实、科学的回首仍然具有魅力并且激动人心。更何况退一步说来,就藏传佛教轮回转世的观念说来,也许过往前世的前世,你曾经就是卡若人,曾经就是那些工具的使用者也未可知呢!

这一次西藏应当感谢的具体对象有了,那就是四川大学历史系的考古专家们。当年就是由童恩正教授率领的一支队伍,包括了他的川大弟子和西藏年轻的考古工作者,一起为时几年地进行了卡若遗址的发掘。这位教授具有非凡的思想活力,正是借助此次考察之机,踏勘了西藏高原的地理地貌,联系高原隆升史、气候变迁史与人类演化史某些重要环节的契合,石破天惊地提出了西藏高原是人类演化的摇篮之假说,后来被许多热心人传播开来。

当然这属于另一领域的话题了。当下的话题是西藏在童恩正之后还在继续感谢四川大学考古专家们。因为正是从邀请童恩正教授进藏开始,西藏文物部门开创了与国内高校合作研究的科学之路,二十多年来从未间断。最近十年就有两位年轻的考古学家——霍巍和李永宪频繁地往返于川大的讲坛和西藏的旷野间。较之童恩正时代,他俩所涉足的西藏考古学领域更广泛更深入,可说是纵横数万里,上下五万年。古海钩沉,铁鞋磨穿,星星点点地捡起曾经失落的链环,企图连接起一条藏地古往今来的文化长链,复原一部世界高地文化文明史序列。固然由于湮没过久,尘封太厚,有一些恐怕已随时光流逝,永不再现;尤其是,这项巨大工程并非一代人所能完成,但他俩以及西藏和来自其它省份的同事们已经和正在从事的工作,无疑是这项宏伟事业的奠基阶段。

李永宪走向万年以前。旧石器专家李永宪一样地用脚步丈量,用眼睛巡视,去寻找万年前的旧石器时代,用心灵去与那一时代的先民交流对话,用脑子去构想那一时代的高地人生活图景。在李永宪走来之前,西藏各地上万年前的旧石器迭有发现,均非考古界业内人士所为,而是那些从事地质调查的、地理考察的自然科学家所偶然发现,发现地点多集中在藏北高寒之地,现今仍是无人区。依据自然环境、气候条件和古人类活动规律,李永宪想来想去,认为应当在较藏北海拔更低一些的地区可能会有所作为。李永宪想对了,后来在喜马拉雅山脚,在西部西藏,他找到了远至三五万年前的人群留下的石制工具。西藏高原上的炽烈阳光和弥漫风沙古今可有不同,山川依然旧时模样吗,几万年间来来往往的人群的感受可有不同,每当他俯身捡起一枚石器,都一样的激动万分,时间的距离不复存在,这片栖息过熙攘古人而今人烟稀疏的高极土地,目睹着现在,记录着从前,从前的从前。

李永宪从万年前走回,走向新石器时代以来。因为西藏的考古发现跨越了年代和专业的时空界限,凡参加者的工作无不具有“一揽子”性质,最终成为综合性的文化通才。李永宪动起手来,参与了拉萨曲贡新石器时代遗址的发掘,参与了大石遗迹和岩画圈的发现,一直进入“有史以来”……李永宪的美术造诣体现在精确地描绘石器的形状和加工痕迹方面,画石斧石刀,画石核石叶,再画土陶制品,陶罐形态和纹饰,再后来又是墓葬形制和遗骨遗物,岩画上的小人,动物和各种图腾象征物。有些时候,他不免就觉着自己正是先民中的一员,就是那些制作过粗砺旧石器、精致细石器和以绳纹印制并烧烤陶坯、用刚刚掌握的金属在坚硬的岩石表面刻下图案的先民中的一员。

与李永宪谦和内敛的风格不同,霍巍个性外向,总是热情洋溢,最不像的是考古学家,那种通常概念中严谨到古板的考古学家。但这并不妨碍此人的博学多识和创造性思维。由于他的研究领域更侧重于有史以来——在西藏,这个“史”约定俗成地被指向吐蕃王朝以来,霍巍依据考古发掘的研究成果似乎更具权威性,所以谈说历史,霍巍更像是从历史走来的王者。尤其对于西部西藏考古,他更具备了首席发言人的资格,俨然古格王,象雄王,还有其他少见经传的各种土著王,例如后吐蕃时代的贡塘王,那个王城遗址就是在1990年从事西藏文物普查工作时被他们亲自发现并亲手测量描绘过的。

霍巍和李永宪这两位考古学家考察在西藏,更多的时候是同行同止,同吃一锅煮的饭,同推一辆沼泽地上陷的车,共同着一个话题一项事业。而同事朋友每说起他们总像在说同一人:霍巍防钣老,或者李永宪坊粑?他俩的西藏考古生涯也共同地始于1990年,受西藏文物管理委员会之请,参与了走遍整个西藏的旨在清理家底的文物普查工作。这项浩大工程为时九年,在他俩进入之际已进行了三分之二,霍李二位在最后的三年里显然是作为了一支主力,并使这项工作在理论层面一跃而上。

那是一个令人难忘的古文化大发现时代。进入西藏第一年,直奔藏西南喜马拉雅下的吉隆盆地。久闻此地在自然科学界的重大发现:新第三纪的沉积物,著名的三趾马化石群,此地的生命之链源远流长,古文化也一定在此生长过,何况此地还有可能是古书记载的古史之地芒域。后来的事实证明,判断正确,不虚此行:就在县城附近,李永宪发现了谷地上沉默了三万年的大片旧石器,一道发现了消失了近千年的贡塘王城遗址,而轰动了国际史学界、被称之为历史地理学上的重大发现的唐碑之被发现,则是一个始料不及的惊喜。

霍巍、李永宪率领普查小组到达吉隆,一路向百姓们打听何处有废墟,何处有刻字的石头,或者画画的岩壁。宗嘎乡的老乡长说,县上正在修水渠,水渠将要通过马拉山口,马拉山口有座汉字碑,汉字碑是我们的神石,可能要被炸掉啦。县委刘书记也证实了这事儿,并说那碑大概是清朝赵尔丰所刻,你们看看是否重要,再决定保存与否。

尽管已是半下午,霍李们还是直奔马拉山口。只见巨大的山壁上,一通碑文依山而刻。说是“碑文”未免牵强,因为碑上涂满厚厚一层酥油,是上千年的酥油,由世世代代无数只手涂抹,历经岁月的阳光风雪,只见油黑的污垢而只字不现。这也正是吉隆那么多有文化的人对所谓清碑深信不疑的原因所在。

要使碑文重见天日,必须洗去千年油渍。大家七手八脚,拿喷灯烧起热水,溶解了一袋洗衣粉,从右至左依次洗刷。当第一行字迹赫然显现的时候,所有的人都瞪大了眼睛,屏住了呼吸——维大唐显庆三年,大唐驭天下之……是唐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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